编者按：

2015年是中国提出男女平等基本国策20周年，也是“全球千名妇女争评2005年诺贝尔和平奖”活动的十周年。如今转眼已是2017年。十余年来，我们不断地推动知识分子与基层妇女的互动及相互支持，致力于促成有力的社会行动与新的知识生产。近年来，我们还联合更多伙伴机构及志愿团体发起了“百万和平妇女计划”，通过分享会、工作坊等活动，发动公众参与搜集、分享和书写自己与身边妇女们的生命故事。在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，不管我们今天身处何方，我们职业、身份、年龄有何不同，“多彩的和平”仍然是我们共同追求和坚持的信念。让我们在不断地生命对话、行动反思与社会实践中开启新的十年、二十年、三十年……

从5月6日起，乡村建设研究公号将以“和平妇女”为主题推送专题系列文章。文章选自“和平妇女”十周年纪念文集《践行和平 歌吟生命》（主编为香港岭南大学刘健芝教授）。敬请关注！

远离家乡

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孩子。生在农村，长在农村，是个喝着家乡的井水、吃着自家的玉米面长大的农家女。

和众多的农村孩子一样，走着求学的路，希望有一天能鲤鱼跃龙门。但是，我这条鲤鱼比较笨，而且还是条少鳍（偏科）的鲤鱼。高考时，语、英、史、政都考了100多分（每科150分），唯独数学只考了40分，连总分的尾巴都没抓着。于是我这只少鳍的鱼进了一所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师范院校。

师范毕业后，工作没着落，偏偏我这只不健全的鲤鱼心气还很高，不甘心一辈子拘泥于这个小池塘里，一心想往大海的方向游。于是在征得父母的同意后，我怀揣着美好的向往和憧憬，提着沉重的行囊，在家人的叮咛和感伤中，踏上北上的征程。阔别了生我养我20多年的故乡。别了我的童年，别了我的亲人，别了故乡的喜怒哀乐。那一刻大有“风萧萧兮易水寒，壮士一去兮不复返”的悲壮！

天方夜谭

成为打工子弟学校的老师，实属偶然。当时我的一位同学在大兴某打工子弟学校教书，恰巧又缺英语老师，我便补了这个“漏洞”。说真的，我打内心里感谢我这位同学，是他一番“天方夜谭”般的忽悠，让我不像那些刚走出校门的毕业生，面对打工子弟学校，憧憬与现实的反差太大。而且，也是他的忽悠，让我从未觉得打工子弟学校的环境有多么艰苦。

事情是这样的，在我临去打工子弟学校之前，我的同学给我上了一堂意义深远的、鬼话连篇的“政治课”。大体内容如下：“××，咱先把丑话说在前头，免得到时你说我坑蒙拐骗。我们那学校条件特差，地理位置偏僻，在大山沟里，人烟稀少，交通不便。我们得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，然后再换驴车，再走山路，要是晚上走夜路，没准还会遇上野生动物。吃的跟猪差不多，一个星期也见不到肉沫。我在那儿呆了一个学期，瘦了十多斤……”我当时不自觉得就咯噔了一下，整个心都拔凉儿拔凉儿的。心想，照他这样一说，这哪是学校呀，整个一深山老林……

现在听起来，你可能会觉得可笑。这明明就是骗人的鬼把戏嘛，但当时，我真的相信了。毕竟我从未接触过这种学校，不知学校的情况如何！不过他这番话并没把我吓倒。我当时就想：既然你能呆得住，我也能呆得住！而我也确实是抱着这种想法去工作的。路上，我们的确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，但下了车后坐的是三嘣子，不是驴车。然后又步行了几百米，来到了一个比较荒凉的地方，但却没有山。我正纳闷，琢磨着何来的山路可走？他却说到了。屹立在我面前的是一座二层小楼，而且看上去还很新的。那一刻，我才如梦初醒，“你骗我，这不挺好的吗？哪像你说的那么可怕！”他反唇到：“我不吓你，你会觉得这好吗？还不如咱老家呢！”的确如此，如果他不把我的期望值压到底线，我是不会这样认为的。是他这番天方夜谭般的打击，让我一直对打工子弟心存美好。即便是环境差一点的学校！这也许跟我上学的经历有关，在老家，我上过的小学、中学跟这些学校都差不多。红砖绿瓦我觉得很美，比钢筋水泥、地板砖更有感情、灵性！

我在那个学校干了大概9个月（不到两学期）。日子还算过得开心。管吃管住，每月600元工资，教学任务也不是太重，一个人无忧无虑，像只快乐的小鸟，生命如歌（每天同事都能听到我欢快的歌声）。现在想想，在那个学校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两个字，便是“歌”和“冷”。“歌”字不必再说，提到“冷”字，我仍心有余悸。

我天生就是个怕冷的人，而9个月的教学经历，有3个月经受着冷的考验。当时的学校虽有暖气，但锅炉在一层，我们的教学楼在二层，供暖设备有些不畅通。老板又精打细算舍不得烧煤，所以屋子很冷。因为这，我自备了2个暖水袋。晚上睡觉时，脚下踩着一个，怀里抱着一个。而且因为冷，我差点命丧黄泉。说来很惊险！当时的学校没有办公室，晚上老师备课大都在寝室。而宿舍又太冷，所以我们有时就去厨房备课。那次同事们都休息了，只有我一人仍在挑灯夜战。为了暖和些，我把厨房的门窗全都关得严严的（但炉火封得死死的）。大概10点多钟的时候，我便觉得头疼，眼睛也有些睁不开。我下意识的打开窗户，恰逢那会想上厕所，于是我推门出去。刚走出厨房，只觉得两腿一软，咣铛一声，便倒在走廊里，不省人事。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冰凉的地板上躺了多久，醒来时仍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。一个人迷迷糊糊地上了厕所，迷迷糊糊地爬上床睡觉，半夜好像还从床上摔下来一次。第二天早上当我醒来时，后脑勺还在疼。

事后跟同事们说起这件事，他们都为我感到后怕。想想也是，如果当时我走不出来，而是躺在厨房里，那我可就一命呜呼，命丧打工子弟学校了。不过好在有惊无险，大难不死，也希望能有后福。

树的姻缘

可能人都容易厌烦！2个学期不到，我厌倦了那儿的生活，也没有了新鲜感。于是经朋友介绍，我来到了现在所任教的学校。刚来到这个学校时，工资待遇和那边差不多（600元左右），但工作量却大了很多。一开始我教5个班级的英语（每班50人左右），一周25节课。每天光作业就得批200多本，不含练习册。某同事说：我是全校最忙，最能熬的一位老师。每晚11点多钟睡觉，早晨5点左右起床跟车接学生。一天工作10多个小时，但我却忙得不亦乐乎。即便这样，我还能从微薄的工资中省下钱上补习班，参加自学考试。现在想想，我自己都佩服当初的自己。对工作充满激情、认真负责、不怕苦、不怕累、不与人勾心斗角、积极乐观向上。反正自我感觉良好（但并不代表他人也认为我好）。

至今，我已在学校干了4、5年，都成了元老级的人物。之所以会赖在这儿不走，是因为在这里我遇到那个与之相守一生的人。从此有了依靠，有了牵绊。茫茫人海，终于有了家，有了落脚的地方。我答应跟他时，他手里只有2000多元的现金，还有一辆在校服役的“红叶中巴车”，暂且估价1万元左右。但那却是“不动产”。没有钱，没有房，几乎在一无所有的状况下，两个人居然走到了一起，也许这就是姻缘，冥冥之中自有定数。

说起来我的婚姻，我要感谢我的父母。我们的婚事是在我家办的，父母没让我们花一分钱，一切都给我们筹备得好好的。我父母等于是把自己的女儿倒贴给了人家。我记得很清楚，我们是2006年腊月二十五回的家，二十六拍的婚纱照，二十七结的婚。婚事虽说很简单——没有婚纱，没有戒指，没有乐队、婚车，但我已经很知足了。在我的思想里，婚礼只是个形式，并不重要，重要的是结婚的两个人是否相爱，是否得到了别人的祝福。而这两样我都得到了，又有什么可苛求的！

但自从结婚后，我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、歌不离口的女孩子了。我从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，退化成了一只家鸽，但我心甘情愿。虽说我出生在80后，但我骨子里却是个很保守、很传统的女人。我觉得相夫教子，这是女人的天职。我开始与锅碗瓢盆、柴米油盐酱醋茶打交道。每天，在学校是学生的保姆，回到家是家庭的保姆。婚前婚后，我最大的感触就是“重压”。因为有了家，就意味着有了责任和负担。婚前，我想的是如何提升自己，继续求学；婚后，我想的是如何挣钱养家，分他的负担。

树的成长

打工子弟的教师工资待遇低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。为了缓解生活的压力，走出拮据的境况，我决定离开打工子弟学校，另劈一块小天地！

2006年暑假，我们决定与人合办一所幼儿园。当初之所以会选择合伙，是因为自身能力有限，底气不足。但我们错就错在选错了合作的对象，把“合伙经营”想得太简单。当时为了少花钱又能把幼儿园办好，我和我的爱人付出了不少的心血。为了买到便宜的课桌椅、玩具之类，我爱人找来一大本电话簿，上面几乎有北京所有学校、幼儿园的电话。我的爱人就整天地抱着这个电话簿，一个接一个地拨，稍有眉目，我们就前去打探消息。2006年那时还没有“一卡通”，为了省钱，我爱人连公交车都舍不得坐。炎炎烈日下，气温高达三十八、九度，我爱人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四处奔走。他的衬衣常被汗水浸透，饿了忍着，渴了喝最便宜的水，一天下来累得他腰酸腿疼。苍天不负苦心人，我们终于找到了一家即将关闭的幼儿园。我们找到园长，说明来意。园长愿意把课桌椅、玩具低价卖给我们，甚至还答应还送我们一些小玩具。就这样我们省下了一大笔钱。我们还请来公益机构的朋友帮我们在墙壁上画卡通人物、做墙板……在他们的帮助下，我们把幼儿园装饰得漂漂亮亮的。再加上幼儿园地理位置好，我们刚开园不久，生源就爆满。那半年我们挣了很多钱，但也仅此半年。

提起我们退股的原因，至今我都满腹的委屈，满肚子的苦水。小的摩擦也就不必说了，但最让我们无法容忍的是：我们从老家结婚回来，屋里值钱的东西都丢了，照相机、洗衣机、电视机、DVD……就连米面都丢！我们报了案，但派出所却置之不理。其实，我们心里明白，祸起萧墙、家贼难防。事情到了这种地步，还怎么合作！有道是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，于是我们选择了退股。虽说有些可惜，但并不后悔。这也是我有生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世间的阴险狡诈。但我是个心无“恶”念的人，在我的思想里只有好坏之分，有善但没有恶。这可能跟我从小生活的环境有关——和谐的家庭、和谐的村庄，造就了我善良的底蕴。有人说我会因善得“福”，也有人说我会因善生“祸”。未来我也不知我会有什么样的生活，但我相信，记住世间的美善总比记住世间的丑恶要幸福。所以过了这么长时间，我早已对这次失败的合作释然，但我却永远都忘不了那些帮助过我的人；还有我爱人骑自行车驮着我的画面……

离开幼儿园后，我又回到先前我工作的学校上班。虽说钱挣得很少，但日子却过得很舒心。我也想尝试着自己再办个幼儿园，但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地方。而此时我的爱人选择了回家增驾拿A本。他想回来开大巴车，等找到合适的机会再自己买车。2007年的上半年，他等于一分钱也没挣，而且还要从已有的积蓄里拿钱。家里的日常开销全靠我一人的微薄工资来支撑。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，当你一旦挣过很多钱，再回过头来挣这些许的工资时，内心无法平衡。再加上经济的压力，我开始想办法挣钱——办补习班、当家教。大概有一年的时间，我周末从未休息过。虽然挣了不少钱，但却生活得太累！也不知道这样下去生命的意义何在？这段时间我的身体一直不好。医生说我的体质太弱了，需要进补，把失去的元气补回来。现在想想，我的身体之所以会这样跟长时间的劳累和疲惫有很大关系！

树的机缘

2008年的五月份至今，我经历着人生最大的一个低谷期。那种感觉似天崩地裂、炼狱一般。我的生命似乎完全失去了支撑。无意间，我参加了农民之子文化发展中举办的首次打工子弟教师作文联谊赛，并荣获“特别贡献奖”。就因为那篇文章，我认识了卢生、赵玲……并相交至今。我相信这是一种机缘，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，是他们拉了我一把，让我不至于继续“沦陷”。这种知遇之恩，我没齿难忘！

从此，我开始参加他们的各种活动。在北京漂了这么多年，总觉得生命如浮萍，没有归属、没有根。打工子弟教师这份职业似乎也不被认同，不被尊重。但在那里，我却找到了我缺失已久的东西。茫茫人海中，心灵除了家，又找到了一个可以栖息、滋养的地方，这是何等的幸运！

在2008年农民之子举办的自然教育夏令营中，我担任辅导员。在这个活动中，每个辅导员都要有一个自然名字，我也不例外。我给自己起名“山树”。因为密云的西湾子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，放眼望去满山都是树。并且夏令营中，有个小活动——在自然界中寻找自己的影子，并阐明原因。我寻找的影子仍然是“树”。我说：我希望我是自然界中的一棵树，一棵不再漂泊的树。我会把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，吸取土壤中的养分，让自己变得坚强。不管未来的路途中经受多少风雨，都会坦然、积极、乐观地去面对。同时，我也会尽自己的微薄之力，贡献自己的点点绿荫。

一直以来，我都很喜欢张雨生的一首老歌——《我是一棵秋天的树》。其中，有段歌词是这样的：“我是一棵秋天的树，时时仰望天，等待春风吹拂。但是季节不曾为我赶路，我很有耐心，不与命运追逐。我是一棵秋天的树，安安静静守着小小疆土，眼前的繁华我从不羡慕，因为最美的在心，不在远处。”我觉得这段歌词是我内心的写照。我从不苛求荣华富贵，但求这一生过得充实、有意义。

也不知为什么，这段时间我常常在思考：我生命的价值、意义何在？我如何才能实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？……我渴望做一棵树，但这么多年我却是一枚飘荡的叶子。“任碎碎点点的阳光穿透身体，任断断续续的秋风缠绕离去，任飘飘荡荡的白云把心融化。面对天空的憧憬，我无数次地借风起飞，又无数次地飘落。漫长的自由过后，忽然感觉疲惫和孤独，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养育我长大的那棵树。浓浓的思念中，我开始寻找回家的路……”

是的，这段时间，我总会下意识地想起我的故乡——想起故乡的风土人情，想起故乡朴实的村民，想起那麦田和泥土的芬芳……落叶总要归根，可是我两手空空地如何回去？如何去报答我的父母？如何回报生我养我的故乡？

那么既然这样，我是否后悔这些年的飘荡？我的回答是肯定的：不后悔！如果没有这几年的漂泊，我不会有现在的家；如果没有这几年的漂泊，我不会成长，不会触摸到这广阔的世界；如果没有这几年的漂泊，我不会接触到做公益事业的人，不会接触自然教育、华德福理念，不会接触中医，不会想自然农业，不会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感兴趣……我曾听说过一句佛语：人生如茶！清凉平淡的水是沏不开茶的，只有沸腾滚烫的水，使之上下翻腾才能沏出茶香！而我愿如壶中之茶，承受人生的起起伏伏…… 

心愿

我现在最大的心愿，就是把身体调养好，要个健康的宝宝。于此同时，提高自己的修为，为前行的路积蓄能量！但我内心一直有个美好的念想，那就是当我落叶归根时，能把好的教育理念、中医、自然农业……带回我的家乡，服务我的乡人。如果我的一生能够沿着这个方向走下去，并以此为终结，那么我的生命便是圆满的，哪怕经历再多的坎坎坷坷、风风雨雨……“路漫漫其修远兮，吾将上下而求索”！在此，衷心地感谢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人，没有你们，我的生命会缺少滋养、失去光泽！也希望前行的路上，有更多的师和友能给我指引……

最后，就让艾青的这句诗作为结束语吧：我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？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！

文章出处：原载于打工子弟教师内部刊物《烛光通讯》2009年第三期 

转载地址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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